國民疲憊指數
過年期間,跟朋友拜年。當我問他們「最近過得怎麼樣時」,最常聽到的兩個答案,一個是「忙」,一個是「累」(這還只算有時間接我電話的人)。
「忙」與「累」跟年紀無關。大學生累,中年人也累,只是累的事情有別,累時的反應不同。大學生為功課和玩樂而累,中年人為房貸和小孩而累。大學生累時臉色蒼白,中年人累時身體出現硬塊。大學生累時可以睡到隔天下午三點,中年人累時半夜還是要起來小便。
「忙」與「累」其實跟工作量也無關。上班累,過年本來可以好好休息。但過年還是累,甚至比上班還累。年假結束,上班第一天早上醒來,第一個念頭竟然是:唉,好累!
過完年後突發奇想:大家都重視「國民生產毛額」,某些機構開始評定「國民快樂指數」,有沒有人統計過「國民疲憊指數」?我上Google搜尋這個字,沒有結果。但假設有這個調查,疲憊指數與經濟成長是否成正比?
我不知道答案。但可以隨手拿幾個國家來比一比。中國大陸經濟成長率11%,北京上海街上的人生龍活虎。日本經濟成長率1.8%,常聽到過老死的案例。這樣看來,經濟越糟人民越累?但也不然。法國的經濟成長率也只有1.8%,但法國人一天到晚罷工和渡假。
一樣是忙碌,會有不同結果。關鍵在於:有些疲憊,是惡性的。有些疲憊,是美好的。
不斷變換睡姿
惡性的疲憊,是枉然的。它的發生並不是為了達到一個美好的目的,它所帶來的壞處也無法引發痛徹心扉的覺悟。它既不刻骨銘心,也不能砥礪個性。它就像腫瘤,不斷地餵養自己,把主人的身心都掏空,最後自己也跟著死去。
公司裡的爭奪、政壇的惡鬥、分手後的報復、自己鑽牛角尖,都是這種疲憊。當事人累、旁觀者也累。消耗了很多精力和金錢,最後沒有正面的東西。排放了一堆廢氣,卻沒有產生半點能源。
這種感覺你我都有過,也許現在正在經歷:早上八點去上班,一路忙到晚上八點。忙到沒有時間吃飯,一邊吃冷便當一邊敲鍵盤。忙什麼呢?聽老闆講重覆了好幾次的訓話、在MSN上抱怨某個同事很囂張、開事不關己的會議、會議中猜測彼此真正的立場。一天下來,除了賺到薪水,身心都沒有進帳。倒楣的人,賺到一個胃潰瘍。
下班回家的路上,在捷運上睡著。看到家人,一句話都不想講。坐在沙發,感覺像在坐船。窗戶明明開著,卻想站起來透氣。電視上演著好萊塢的新片,腦中浮現的卻是白天討厭的人的嘴臉。想打電話聊天,但不知道該打給誰。終於有時間接電話,卻沒有人打來。
累,卻睡不著。動,卻流不出汗。難過,哭不出來。恨,發不了脾氣。孤單,卻聽到很多噪音。寂寞,但心事卻如此擁擠。一天到底,終於躺在床上,卻無法放開自己。碰碰車般的思緒,把你擠壓,你唯一抵抗的方式,是不斷變換睡姿。
你的心,像浴缸裡阻塞的出水口,表面的毛髮已經清除,但水還是流得很慢。你站在浴缸中,光著的腳浸在自己洗過的肥皂泡裡。你躺在乾淨的床單,但身體泡在挫折感。
美好的疲憊
所幸,有另一種疲憊,是美好的。
三年前,我開始每個星期天早上到陽明山。陽明山裡登山的路線有很多條:中正山、大屯山、七星山等等。這幾些路中,最累的應該是從苗圃入口上七星山。後半段階梯陡峭、雲霧遼繞,風吹得比氣喘快,氣喘得比心跳快。走到三分之二時最累,那時我總是怪自己:幹嘛不在家睡覺,跑來這裡折磨自己?
可是,當我終於站上1,120公尺的山頂,享受著毫無屏障的視野,我覺得:一切都值得。累,是真的,但那種累,是一種過程有滋補、結果有意義的累。這種意義,不是來自「征服」了高山,而來自「融入」了高山;不是來自於「成就感」,而是來自於「歸屬感」。我把這種累,叫做「美好的疲憊」。
所有的運動都能帶來美好的疲憊。每年年底,台北都有馬拉松,星期天早上七點開跑,21公里跑到最後,腿都快斷了,到終點時,才九點多。大部分的人還在睡覺,你已經過了一天。你感覺賺到世界上最寶貴的資源:時間。人潮散去,走在安靜的台北街頭,你累了,但累得沒有糾纏,沒有後悔。回到家,倒頭就睡。所有的心事都隨著汗水,蒸發在清晨的涼風中。
性,當然也可以帶來美好的疲憊。但對象必須是真愛的人,而不是一夜情。性的過程,手忙腳亂,沒有人有空去檢討是否美好。評價發生在結束後的第一秒鐘。當那一秒鐘,你突然不需要旁邊那個人,或寧願她不在身邊,甚至因為她而嫌惡自己,這種累就令人反胃。但當那一秒鐘,你哭出來,覺得從對方身上找到了迷失的自己,甚至因為她而相信上帝,這種累無比甜蜜。
美好的疲憊未必都要脫光衣服。當我們全心全意地做一件有熱情、而且具有挑戰性的事,常忘記了身體和心理的一切牽絆。吃飯、睡覺、手機、e-mail,突然變得不重要。那件工作變成五官四肢的一部分,我們自然地和它融合在一起。費德勒打網球、楊宗緯唱歌、網咖玩線上遊戲的年輕人,球拍、麥克風,和滑鼠不是他們的工具,而是他們的手腳。他們在球場、舞台、電腦前面,比在鏡子前更接近自己。
接近自己,是讓疲憊變美好的方法。當我們勞心勞力的事情與自己真正想做的越接近,在做的過程中越會忘掉自己是在做這件事情。這樣就能內外合一、身體放鬆,不會老以為手機在震動。走在七星山上,只剩下自己。喜歡或討厭的人都還沒有起床,於是不需要再忙於討好或對抗。我只需留心自己的步伐,每一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。站在山頂,風吹得我輕飄飄。「自做自受」,感覺竟如此美好。
過年後回來,有些朋友看起來比過年前更累。
「你去哪兒了?」我問。
「我都在家。」他說。
「在家怎麼不好好休息?」
「休息了,只不過越睡越累。」
我當然不好意思打探他的床第生活或工作現狀,但隱約可以感到壓力像春聯,緊緊地貼在他臉上。
「星期天跟我去爬山吧!」我說。
「那多累!」他直覺地說。
「就是要累才好!」
「我不懂。」
「這樣說吧,」我比喻,「你背痛,因為肌肉緊?。於是你去按摩,按摩時、甚至按摩後,更痛,但其實肌肉已經放鬆,幾天後,痛的感覺就減輕了。」
他點頭,然後手機響起。他接起,然後五官緊?。我不知道星期天他會不會來,也不知道爬完後他會不會累。但我期待看到他的汗水,那汗水會溶化掉他的「春聯」,然後在那一刻,他會感受到那,美好的疲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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